无声告白

奇迹搬运工

作者：小凯



Part 1

这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间地狱。

坐着的，躺着的，睡着的，醒着的，都是一个个不知何时就会永远离去的灵魂。你只能麻木着脸，僵硬地穿行在这些没有温度的灵魂中间，就像走在一个被活埋的坟场里。

所有的努力都最终指向一个结果，只有无穷无尽的挫败感和绝望包围着你。

这里就是医院的肿瘤科。不时会有抢救，会有哭声，会有全身插满管子然后被拉回各自的老家，落叶归根。

父亲已经完全卧床，隔壁床的叔叔昨天刚入的院，凌晨就开始抢救。病房里能走动的人都出来了，我和妈妈搬不动他，就被护士赶出了病房，留他一个人躺在那里。所有医生护士紧张地围着隔壁床的叔叔，我透过病房门的玻璃看到父亲侧着身一脸空洞的望着墙面，就好像看穿了整个人生。

没过多久，隔壁床的叔叔脸上带着简易呼吸器，一个护士不停的捏着压力皮球把他推出来。似乎国人爱看热闹的本性到哪都是一样的，病房门口围了个水泄不通，人们踮着脚往里窥探，如同自己在参与一场盛大的祭祀。

护士长掐着腰喊：病危签了没有？啊？赶紧签！把床都推进去，保洁呢赶紧的收拾干净了一会上面检查的该来了……

仿佛送走的不是一条人命，而是一个冷冰冰的数字。

不过，也确实只是工作。

Part2

4月，我减掉了一头长发，同月历经十次化疗的父亲，刚长出的头发又开始大把掉，最终选择剃光了全部的头发。我跟着他再次剪短，露出耳朵和眼眉。

他开始消瘦，开始疼痛，虚弱，厌食，呼吸不顺畅。开始沉默、流着眼泪告诉妈妈，不治疗了，反正也治不好了，给我打一针安乐死吧，我不想这么活着。

我以前一直以为自己至少不会为四处借钱发愁的。

直到他无休止的化疗到第十次，三万两千元人民币买了一瓶一百毫升的药水，却依旧抵挡不住癌细胞像蚂蚁群一样蚕食着他残破的身体。就好像，你眼睁睁的看着他被一堆恶毒的蚂蚁盯上，慢慢的往上爬，它们钻进了他的皮肤，咬到他的肺、他的肝、他所有的内脏、他的骨头、灌了一阵毒药下去，最前头冲锋陷阵的蚂蚁死了，过不多久后面的就更凶猛的扑上来。

你哭，哭的锥心蚀骨。你恨，恨得咬碎钢牙。

可是，你依旧没有办法救他。

他说：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你妈，打了一辈子，剩下的日子还得让她自己走。

丫头，以后要是爸不在了，自己做事谦虚一点，姿态放低点。

你给爸用那么贵的药我也明白你们的心思，你还那么小，你爸我不想给你留这么大的压力。别逞强了。人生就是一趟列车，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下车。既然事已至此，就接受吧。

他握着我的手，替我擦眼泪。我发现我之前所有想象的漫长的告别过程，我内心所有充盈过的语言到此刻，只能反复的说着一句话：我不想让你离开我，我不要你离开我。

所有的话语和眼泪都化成了无声的告白。

Part3

不知从何时，我心底有一个声音，盼望着这一切快点结束。我经常为这个念头恐惧到夜里做噩梦惊醒，我为什么会有这个念头？

我越来越像《当怪物来敲门》里的康纳，一方面不希望妈妈走，一方面希望妈妈早点走结束这一切。

康纳不能接受这个邪恶的自己，他以为是自己害死了母亲而备受折磨。树怪让康纳明白：你只是希望结束痛苦，结束你自己的痛苦。

我同样问自己，我痛苦什么？

是看着他日复一日如行尸走肉一样的生活；是看着他忍受着癌痛折磨下空洞的眼神；是他日渐消瘦到支撑不住的双腿；是每天看着输液瓶里的点滴像生命一样慢慢流失掉；是每天一大把一大把的药片吃下去也压不住的病情；是费尽心思做了很多饭菜却只能吃下一两口的失落；是在一家人面前扮演了太久了然于胸的样子，是翻遍了医学资料用尽了可以尝试的化疗药了，却被妈妈总是追问怎么治疗怎么治疗，其实我再也不知道怎么治疗了……

是，到了最后关头，所有最艰难的决定似乎全部压到了我的头上。我的每一个决定，似乎就能带给他更长一天的生命，或者加速他离去的脚步。我不知道。

在他余下我能算出来的日子里，越过越少，我几乎每分每秒都生活在煎熬里，他则每日陷入昏睡。开始后悔了解的东西太多，知道的越多人越痛苦，没有人能分担我的这份恐惧，我多希望放弃治疗这四个字是从医生嘴里说出来，而不是成为我内心最深的梦魇，由我宣判。

我除了坐在路灯下的长椅上，在漫天星光微风徐徐树叶摇摆的光影碎了一地的美好景象里，成为一个只会掉眼泪的扫兴者以外，别无他法。我突然觉得我没有和我喜欢的人在一起也是我在行善积德，毕竟我一直以来这么簑的人生和谁捆绑在一起都对别人来说不公平。

我想要他好起来，像一个正常人一样生活。

我想要结束这一切。

可我知道这，再也不可能了。

所以那就只剩下一个选项：离去，才能终结他的痛苦，似乎也能终结我的痛苦。

我开始在空余时间看各种恶俗电影电视剧，不用思考的狗血剧充斥着我的脑袋，不去想不去想不去想……

直到我拿着饭盒恍惚的穿行在病房的走廊上看着身边的一个个更恍惚的人，直到父亲握着我的手，直到我所有的恐惧都化成一句话：我不想让你离开我。

我才彻底的面对了我自己。

每一个人在生离死别面前都会支离破碎，在某一刻接受现实的重压的时候，千百种念头想要逃离，却又不舍得放手。想到20多岁的年纪，以后的几十年里，我可能再也叫不了爸爸这两个字了。从此这个世上再也没有这个人了，从此，我再也不是一个完整的我了。

所有情绪交织在一起，我才明白了我为何会有这个念头：我从未想让他真的走，我只是愈发恐惧去面对一天一天到来的离别。

Part4

2016年10月至今，化疗十二次，每次的复查结果都是进展，进展，进展。转移，转移，转移。我像极了一开始充满了气却一点点被时间泄了气的皮球，充满了负罪感，内疚，和不甘心。

入肺癌圈10个月，经历了太多感同身受却无力却无力分担的事。在此纪念在这个圈子里朋友的家人，先是字母姐的爸爸，泰哥妈妈，华华世界的爸爸，刘强的妈妈，虫虫的爸爸，球星的妈妈，小玥的爸爸，鱼儿的妈妈。

如果世上所有的爱都指向相聚，那么唯有父母之爱，是指向别离。

然而面对死亡，这世间所有的羁绊从此都将会是痛失所爱，永远再不得相见。

正如父亲说的那样，人生下来就坐上了一趟列车，谁到站了该下车了，没有办法。

他们即将要换乘反方向的列车了，我们作为子女也只能目送了。

是啊，目送。

“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

他用无声的背影告诉你：孩子，不必追。

你同样无声地目送他：下辈子如果有缘再聚，还做一家人。

－－－愿平凡而伟大的父亲、母亲灵魂得到安息。


2017.08.04

雨泽_a

本来是想把阿龙的帖子里提到的几篇老帖子先搬过来加上新链接（旧的打不开了）看到这篇，我又去旧App翻了下帖子，当时我还回复了。坦白说，很害怕小凯看到这篇帖子触发那段回忆，毕竟有点未经允许揭人伤疤似的。

想一想撂下奇迹网已经快3年了，朋友圈里很多当时结识的人都在，但基本很少互动了。最近因为重启91奇迹，难免恢复了一些交流，但自觉有很浓重的“用着人靠前用不着人退后”的感觉。哎，不管怎么样，尽力而为能做成啥样是啥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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