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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8-19 18:10: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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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 中国辽宁抚顺
六<br/> <br/> 车子开上国道后,季冬听到父亲发出了轻微的鼾声。后排的三个人也都在犯困,闭上眼睛打盹。季冬心里有一种心乱如麻的难受。摆在他面前的选择其实只有两个:要么花掉全部积蓄,给父亲一个安慰;要么完全不医治,父亲兴许还能活过今年。没想到父亲一生最后的时间掌握在季冬的手里,他无法接受这个无比残忍的现实。<br/> 回家后,村邻关心父亲病情的人都来过问,季冬客气地给人敬烟,说一下子拿不到结果。但母亲从孩子们的神色里知道事情不妙,趁到河边洗菜,招手叫季冬过去。母亲一边洗菜一边问:“医院怎样说?”季冬把李回春的话都如实告诉母亲。母亲沉默很久,再问:“你们打算怎样呢?”季冬把自己两难的选择同样如实告诉母亲。母亲望了一眼屋前坐着的儿女们,长叹一口气,说:“昨天半夜,你爸爸起床,把一袋子东西烧了,你看看那边。”季冬顺着母亲手指的方向,看见河边坡地有一堆灰烬,问:“烧的什么东西?”母亲说:“是一些乐谱,你爸爸自己记的一些乐谱,京胡的,唢呐的,还有楚剧的。”<br/> 季冬立即感到惋惜,因为父亲并不会识谱,用什么方式记谱是季冬感到非常好奇的一件事情:一个不会识谱的民间艺人,用什么样的符号去记忆那么多的歌曲、乐段和戏剧音乐呢?季冬问母亲:“您怎么不拦住爸爸呢?”母亲说:“我说了,我说你把这些东西留给老大不好?怎么都要烧掉?你爸爸说,没有一个儿子学这些东西,留下来没用。”季冬似乎有些明白了,父亲其实知道自己时间不多,已经着手处理后事。季冬低声说:“再不许爸爸烧东西。”母亲说:“你跟他说。季家里外几十号人,他只听你的。”<br/> 晚餐的时候,父亲说不想吃饭,没有胃口,说身上那几个疼痛的地方,现在疼得像要性命的。季冬连忙说可能是今天坐车时间太长,疲劳引起的。父亲说不是,平时也疼,夜里疼得要性命。说着,父亲的脸上身上,豆大的汗珠出现,一屋人都紧张起来。父亲说,疼一阵子就不疼了。季冬看到,尽管父亲疼得龇牙咧嘴,但不愿喊疼。父亲进了房间,在一张躺椅上坐下,汗水早已湿透了他的衣服。季冬放下碗筷,跟着父亲进房,站在身边打扇,感到自己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全神贯注的心疼父亲。父亲脸上痛苦的表情告诉季冬,癌症是要把人活活疼死。<br/> 过了半个小时,父亲的面部表情松弛了些。季冬说:“爸爸,还是要吃点东西。”父亲先是摇头,接着点头了。父亲怎么突然变得这样听话了呢?季冬在父亲起身后,突然想起河边的灰烬,说:“爸爸,有件事情您要答应我。”父亲问什么事。季冬说:“乐谱烧了就烧了,其他东西再不要烧了,您的病能够治好的。”父亲没有说话,转身走出房门。<br/> <br/> 七<br/> <br/> 这个夜晚,季冬和二弟、二弟媳、三弟、妹妹、妹夫进行长时间讨论。季冬现在不再坚信父亲的病能够治愈了,认为绝症就是绝望之症,所以他说,积极治疗只是安慰,是对父亲安慰,也是我们良心上的安慰。二弟觉得,既然父亲开始烧掉东西,说明他已经知道不治了,再花钱治病就是白花。二弟媳不对治疗的事情说话,只说儿子今年当兵,女儿明年上高中,还不知道要花几多钱。二弟叫她闭嘴,她真的再不插话了。倒是即将当兵的侄儿站起来大声反对大人们的意见,说你们要是不给爷爷治病将来我们长大了也不管你们死活。老二立即把他轰出门去,不许他听话和插嘴。妹妹说,我们听大哥的吧,我们多少帮几个,今年我们的鱼池收入看来不会差,免了税,会有钱的。妹夫当即表示同意。三弟继续对用钱治病沉默,即便插话也是吞吞吐吐:“我们一边用钱……一边看着办吧。”<br/> 八月的乡村,夜晚明月朗朗,萤火虫在寂静的林子间闪烁飞舞。季冬不想睡觉,出去站在树林下,一边吸烟一边思考。他忽然想到二叔和三叔,想到三个姑姑,作为父亲的亲生姊妹,他们如何看待父亲治病的问题呢?应该听听他们的想法才好。这样想着,季冬快步走到二叔家门口,敲门叫醒了二叔,然后又去把三叔叫醒一起到二叔家里说话。三叔只比季冬大一岁,希望季冬全力以赴救治父亲。二叔却说:“这个病,我看是治不好的,这些年村里该有几多人得癌症,没有一个治好的。”接着二叔举了几个例子,都是季冬记得的一些人,肝癌、肺癌、淋巴癌、骨癌、前列腺癌、胃癌等等,总之只要得了癌症,没人治好,都没活多久就死了。<br/> 二叔说:“比你爸爸小几岁的哑巴叔,肺癌,上个月才死。哑巴叔有三个儿子都在大城市工作,他家的老大,在北京开大公司,有钱吧?三个儿子一起,花了那么多钱给哑巴叔看病治病,有什么用?根本就不可能治好。”三叔很反感二叔这样举例,说:“说不定能治好呢?总有例外治好的吧?再说了,又不要你花钱,你这样说话,是什么意思呢?”二叔不跟三叔争辩,看着季冬说:“冬冬,你这些年,能有几个积蓄?另外他们三个是没钱帮助的,把你的一点钱都用了,我看不是好事。你来问我,我就这个意见。改天我会跟你爸爸说的,治不好的病,花钱,没道理。全村的人都晓得,你爸爸一生,最通情达理。”<br/> 三叔很恼火,说:“等你哪天也得病危险了,你的孩子们都不管你,看你那个时候会怎么想!”二叔一笑:“怎么想?我什么都不想。要是得了癌症,我才不会把钱花在看病上,我好吃好喝。人嘛,不都是最后一死?不死,都成仙?老大64岁,儿孙满堂的老人,死也死得了。现在是冬冬他们活得有出息,照道理呢,该是享福的时候,哪个叫他福分浅呢?得这个怪病,说明他福分太浅……”三叔突然起身,愤怒地说:“你说些不中听的话!季冬不给他爸爸治病,你看别人怎么议论他!”三叔在气愤中摔门离去。<br/> 季冬没有喊住三叔,因为三叔这些年得到了季冬父亲许多帮助,感情深厚,有这种心态是正常的。季冬倒是非常希望一直在房里听他们说话的二婶说话,就问:“二婶,您睡着了吗?”二婶听到季冬问话,大声说:“我在听。冬冬儿啊,想想你妈妈受的苦吧。你爸爸这个病呢,难得治好的。你给你爸爸治病,是治给你妈妈看,治给村里人看,晓得吧?”二婶这番话,就像阴冷天突然出现的太阳,一下子明亮了季冬的心。<br/> 他不敢忽略三叔刚才摔门而去的背影可能昭示的希望,季冬经过三叔家门前,站在月光照耀下的窗户边,轻声对着三叔三婶的卧室喊:“三叔,三叔,开门,是我,我想跟您说话。”三叔在屋里不高兴地说:“不给你爸爸治病,还有什么话好说了呢?”三婶说:“我来开门。”三叔大声说:“你跟他开门干什么?还有什么话好说呢?”三婶已经起床,也大声道:“他半夜来,不就是来找你这个当叔叔的商量吗?你这哪像个做长辈的!”<br/> 季冬进屋后,直接来到三叔三婶的卧室。季冬给三叔递烟他不接,连着喊几声三叔他也不应。三婶平时在季家说话还是很有地位的,因为又贤惠又能干,所以三叔一般都比较在意三婶的说话。三婶看不下去了,大声说:“你不要把脸色冬冬看,他自己的爸爸,他怎么会不治?再说,要是不想治,他就不会这样着急。你转转脑筋替他想想,冬冬这些年,里里外外用了多少钱啦!光我们做这个楼房,他就给我们五千。我们家志强,从当兵到转志愿兵,也都是他前前后后花好多钱照应。里外的老少亲戚几十号人呢,这些年冬冬个个都照顾得那样细,他容易吗?多不容易啊。你怎么能这样不通情理呢?”<br/> 三婶的话缓和了三叔心里的闷气,他接了季冬再次递来的香烟,点燃后,用捏香烟的那只手指了指卧室靠墙的椅子,说:“冬冬,你坐。我不管你二叔二婶怎么说,我想得一点都不复杂,一是,说不定你爸爸的病治得好,他现在只有64岁,还是第一次得大病,要是治好了,再活十几年是没问题的。再是,我总觉得,你要是不花钱给你爸爸治病,村里七嘴八舌的议论就多了,你二叔二婶无所谓,我这个做三叔的,脸上过不去的。别人会说,不管有钱没钱,你季家的下辈在外头混得再好,那都是些没有良心的人,被人戳脊梁骨……”三叔说着说着,突然失声恸哭起来。<br/> 季冬也哭了。季冬理解三叔,就像刚才理解二叔一样。尽管他们看问题的角度不一样,但都是为了这个家,这个在别人看来和睦、温暖与出色的季家。三婶说:“深更半夜,你们爷俩不要这样哭。我是个直脾气,不怕你们怪我。我先说我们自己好不好?做这个房子,我们还有上万的欠债在身上,今年减免农业税了,是打算秋收了还债的。志强在外当兵,虽说没有经济负担,将来结婚的费用,我们要准备吧?老二和老三都在念高中,现在农村,一怕看病,二怕上学,有几家不是紧紧巴巴的呢?大哥得了绝症,我们这些年都是幸亏了他的帮助,我们是不是也该回帮他呢?可是我们能帮几个钱?能帮冬冬几个钱?你说啊?说啊!”三婶逼近三叔大声问。<br/> 三叔被问得停止了哭泣。三婶扭头看着季冬说:“冬冬,你不信,我现在就跟你三个姑姑打电话,我就明说,大哥得了骨癌,光指望冬冬一个人不行,大哥这些年,把每个人都照顾得那样好,现在要死了,大家一起用钱来救大哥的命吧……”三婶说着,真的去拿起了电话机的话筒。三叔突然起身过去,用力推开她,说:“你想干什么?哪家都困难,他们能帮几个钱,活见鬼的!”<br/> 季冬说:“三叔,三婶,我说句心里的实话吧。哪个人不想活?爸爸想治,他也不敢治,其实他晓得,治下去,我们会倾家荡产。我呢,未必愿意眼睁睁看着爸爸死?我想把爸爸治好,可是,就我那点积蓄,可能也撑不了多久……”他哽咽起来,一种从未有过的自责感使他忽然想到了死。季冬感到自己多么懦弱和无能。三叔低着头,好像理解了季冬,声音轻飘飘地说:“那你就看情况吧,能治还是要治。”<br/> 月夜的乡村,偶尔几声狗吠映衬着大平原无边无际的安详与宁静。新修的水泥路在明月下就像一条清秀的河流。季冬还是不想入睡,打算步行去父母那里。刚才听了叔婶们的那些话,季冬感到在对待父亲病情问题上,基本就是这两种意见,姑姑们那里他也不需要多问了,她们不会有更好的办法。<br/> 在仿佛一条河流的乡村水泥路上慢慢行走,季冬突然感到不可思议,觉得自己就是走在河流上面,尽管头顶银白色的月亮,但脚底下是坚实与坚硬的感觉,耳边回响的不是水声而是证明活在人间的啪啪脚步声。不远处那丛黑色树林下,就是昨天下午季冬与父亲去过的季家祖坟。季冬从前那种对祖坟的敬仰之心,正在慢慢消散。他想,那种所谓的敬仰,未必不是彻头彻尾的自欺欺人。遥望着季家祖坟,季冬再次决定,父亲病亡后另外择地安葬。<br/> 季冬远远看见有一堆火苗在河边升腾,脑海里立即想到白天母亲说过的事情,于是放开脚步,快速走到那座桥上,果然看到父亲蹲在河边,手拿一根木棍,燃烧什么东西。季冬喊叫:“爸爸!您在烧什么?”父亲没有一丝惊慌,抬头看一眼站在桥上的儿子,把最后一叠纸张送进熊熊燃烧的火堆。<br/> 听到大门打开的声音,季冬扭头看见母亲站在了门口,问:“冬冬,你明早要开车,怎么还不睡?”母亲是想提醒儿子不要跟父亲争吵,怕深夜被人听见了不好。季冬只好放弃到河边去看究竟的打算,进屋去了。母亲问:“冬冬,你要不要宵夜?想吃点什么?”季冬确实觉得有些饿了,说,吃一碗面条吧。<br/> 母亲去了厨房。父亲拍打着身上的灰,进屋后问季冬,深更半夜还不睡?季冬说睡不着,看看您半夜疼痛的情况。父亲说:“有时候疼,有时候还好,今晚好像不疼。”季冬说我白天给您叮嘱过不要再烧东西的呢?父亲说:“几个记账本。这些年做这点小生意,不少人都有赊账,我记在账上了。这事只说给你听吧,本来连你都不想说的。这些东西,是不能留下来的。”季冬问为什么?难道人家欠我们家的钱,不要别人还了吗?<br/> 父亲坐下,看着季冬的脸,说:“做点小生意,别人手头紧的时候,来赊欠一点东西,有钱,回头就来把了。没钱的,忘了的,不打算还的,通通算了吧。留着这些东西,就算老二不要,老二媳妇肯定会上人家的门去要。再说,也没有几多钱。”季冬问:“爸爸,最大的赊账是哪个?有几多钱?”父亲思索了一下,说:“你三叔,将近三千元。”季冬“啊?”了一下,然后“哦”了一声。季冬明白了:赶紧烧掉这些东西,父亲不想给身后留下矛盾。那个瞬间,季冬忽然想到,这些年父亲其实挣钱不算少,他的钱呢?都哪里去了呢?莫非父亲一直在暗中扶危救困,连母亲今后的养命钱也没留?季冬一直到天亮都在想:母亲啊,你可要好好活着,千万不要生病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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