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

周小兔

《圣经》里除了有个叫上帝的人，还有个叫约伯的人，那个叫上帝的人为了考验约伯的忠诚，剥夺了他的一切——他的房子、他的钱、他的家庭，最后还让他病魔缠身……

据说上帝无处不在，但我猜上帝有可能是个不可捉摸的人，因为他不得不让那些病魔缠身的人认为——上帝有时候做得真得很过分，比如他对待约伯。

约伯的遭遇让我相信两件事：第一，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公平；第二，上帝有时候也喜欢用愚人节之类的小把戏折磨众生。

                                                                                    ——周小兔题记

愚人节过后两天就是清明了，江南的雨水蚀骨般地侵袭着我脊椎上的骨头和父亲娇嫩的肺，这样的季节，会让疼痛与咳嗽有一些病态的美。

沉默许久，我在电脑上敲下这些文字。我想，我应该有勇气用文字记录始于2009年愚人节的一个过分玩笑。

1、最具杀伤力的汉字

愚人节那天，我陪父亲去做医院要求做的CT加强扫描，在窗口交钱的时候，父亲掏出身上的100多块钱给我。我挖苦他说：“您就别拿您那点儿巨额财产吓唬我了”。听了我的挖苦，父亲屁颠屁颠地把自己手里的零花钱重新塞回兜里。

小心翼翼地做完检查，我们乐呵呵地回家。夜晚，我们围着饭桌吹牛，我安慰父亲说：您绝对不可能是癌，因为您老人家虽然咳嗽，但痰里没血啊，别胡思乱想……


第二天一早，我与先生去医院拿CT加强结果。他在车里等着，我独自上楼。
医生像当铺里的账房先生一样，从小窗口里递出来一个大塑料袋，而我则像赌徒一样，从装有X光片的大塑料袋里抽出诊断书。
几行刺目的汉字让我几乎窒息：肺癌、伴淋巴转移、肺部积液，肿块……忐忑瞬间变成了轰顶巨雷。

这是自我认识汉字以来，看到的最具杀伤力的一组文字，它们的力量足以让一切灰飞湮灭。

一个人在嘈杂的人群中安静地站着，耳朵里几乎没有了其他的声音，我把报告小心捏好，下楼找门诊医生审阅。

已然四张开外的医生接过报告，透过厚厚的眼镜片扫描过CT结果，然后目光锐利地抬起头问我：“这是你的检查报告？”
“不是”，我僵硬地摇头。
“那这是你什么人？”医生目光如炬。
“我父亲”，我僵硬地回答。

医生目光咄咄地看着面前这个有些冰冷的女人，仿佛我不识字一般向我宣布：“你父亲得了肺癌，晚期，晚了”。
“我知道了”，我确认我听到了他的话。
然后他开始填写卡片，写好后插到对面墙壁的一个袋子里。我漠然觉得那墙壁如同一块墓地。

重新坐定后，他对我说：“我们这里是小医院，治不了的，你可以走了。”
“谢谢！”我僵硬地道谢。
才走出两步后，他绝句一样的声音顺着我的后脖颈子传过来：“出了我这个门，你随便去哪里吧……”
他的冷静与遗憾如同一场六月的大雪，让我对未知的一切不寒而栗。

等候在车里的先生微笑着等我上车，在他的心里，癌症与我们还有十万八千里的距离。
当我叹息般告诉他父亲是肺癌晚期时，他的脸色刷一下变白，进而迅速拿过诊断书亲自过目……然后我们陷入长久的叹息与沉默。

泪水不是生活必须的东西，但它们总是在最不需要的时刻倾泻而出。

多么希望生活像诗人海子的诗歌——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多么希望父亲在有空闲的日子里，多一点时间和我们去看大海；
多么希望在有太阳的日子里，我们双脚都站在泥土里，一起分享乡下的泥土清香与油菜花的芬芳……

先生终于启动了汽车，我们默默行驶在回去的路上。路上他甚至绕行了一次，企图使那一段回去的路途，越长越好。

我甚至还没有想好如何对父亲撒一个乐观的谎，车已驶入小区楼下。
先生停好车问我：“要告诉他吧？”
“不要！”我坚定地回答。“你也不要讲！”

擦干泪水，爬出汽车，我要面带笑容去见父亲。

[ 本帖最后由 周小兔 于 2009-8-12 21:47 编辑 ]

手捧阳光

写得真好，身临其境，加油！坚强些！

tanhsiao

无论是看报告还是和医生谈话,事前事后都会害怕,但要是我们都垮了,又怎么面对患病的家人呢.

winter3121

她说在国外，病人有知情权，医生一定要当面把病情告知病人，由病人做主治疗。舅舅几年前在新西兰居住期间发现肺癌四期，由于舅舅不懂英语，新西兰的医生特地请来了懂中文的翻译和舅舅进行沟通，而不让表妹翻译。估计是担心表妹为了减少病人的压力对舅舅隐瞒病情。

月亮

文笔真好.
愿上帝祝福你的亲爱的爸爸..
因着神的爱而有奇迹的出现.

步行者

写的很好,继续

周小兔

入院之后，主治医生在办公室里曾经问我：你爸这么瘦，你怎么没发现？
我叹口气说：哎，他一直这么瘦啊，我的牛仔裤他几乎都能穿进去。他现在100斤，天知道他穿那多衣服到底身体瘦了多少，何况我并不是和他住在一起，能仔细观察到他。就是觉得这两年他显老。

解释的同时，早已自责过多次。有几次在父亲的床前帮他擦脸时控制不住情绪对他说： 老爸，你看我也没把你照顾好……哽咽之际，父亲却说：快别说这样的话了。

父亲从来没胖过，最胖的时候都没超过110斤。我常常说他是瘦肉型没良心浪费国家大米饭的粮仓蛀虫。
父亲常常因为自己瘦却少有疾病而沾沾自喜，得意之余甚至不敬鬼神地胡吹：有钱难买老来瘦，等我死的时候，抬棺材的人都得夸我，不欺负活人。我可不能死了还得挨人骂。

您就喷吧。每次我都会对老爸的这些歪论一笑了之，但现在看来，瘦，绝对不是件值得“电喷”的事儿。当大病来临，瘦削的肌体哪有消耗的资本？当大病来临，瘦削的肌体又能抵抗多久？

发觉父亲确实消瘦，是因为他老是咳嗽，没精神，又有些发热。那天正好下雨，他不肯去医院，于是想起小时候母亲为我治疗感冒发烧的土招，于是，我决定强迫他脱下衣服，拿白酒给他搓搓后背。这个办法是不是能治病我不确切，但我知道，抚摸病人的肌体，对他们的精神绝对有好处。

但是抚摸老爸的后背，也不能硬来，要以他能够接受的理由，比如治疗感冒。就算是父女，他也会不好意思。以前我给母亲做后背推油时母亲乐此不疲，但给父亲做足部按摩和背部推油从来不肯。他以怕痒痒为名，拒绝我对他身体的触摸，充其量给我个面子，让我帮他干燥的脚丫子抹点油，然后自己揉搓。那时候他认为，让别人侍弄自己的身体是耻辱的。

也许是他真的太难受了，那次竟然很配合。但这一脱衣服不要紧，我发现他的肌肉全部消失，皮肤松懈地挂在骨头架子上。当我把沾了白酒的双手放在他的后背上揉搓时，一直担心不小心会把他的骨头捏折。父亲自己也大惊，伸出胳膊念叨：我要没得癌症才怪呢，从来没瘦成这样。

他的话让我的头皮发紧。打定主意，赶快带他去医院瞧病。

父亲睡觉一直喜欢穿着秋衣秋裤，现在回想起来发觉，洗澡和脱去衣服睡觉是件非常重要的事儿，这不仅仅是为了清洁，也是为了能够更仔细地观察到自己肌体的细微变化。

随着年龄的增长和毛病的增多，大部分时间，老人们都喜欢一人一个房间睡觉，不仅别人不熟悉他们的身体，估计连他们自己也快把自己身体的模样忘记了。

如果父母健在，请睡得不要离他们太远；如果父亲健在，请尽量和他们生活在一起，时刻观察他们瘦了没有。

神说，我与你们同在，但神却从来不说他什么时候要带走我们的亲人。
神说，乌云会来临，但那乌云来的时候却总是镶着巨大的金边儿，于是我们只看到了光芒。
神说，如果想成为天使，就必须先变得空灵，于是我们看到了衰竭性的肌体消瘦。

消瘦，有可能是上帝在一点点收取我们的灵魂，让我们在飞起来时候越来越轻灵，越来越纯净，越来越美妙，让我们在没有一颗牙齿的时候忽然拥有天使般稚气纯洁的笑容。

医生说，你爸的表情真可爱，像小孩儿一样特单纯。
我说，是啊，那是因为他的牙齿差不多都掉光了。

[ 本帖最后由 周小兔 于 2009-5-22 09:27 编辑 ]

阳光雨

写的真好，愿神保佑你爸爸。